因為十幾年前編瞭本《中國神怪大辭典》,便被人以為我對中國的妖怪懂瞭些什麼,其實這是個誤會。因為那本辭典本來是以“神”和“仙”為主,雖然也有一些妖怪的詞條,但隻是選擇一些“有名”的(非著名之名,而是專名之名,諸如“狐精”“虎怪”之類即屬非專名者)列入,甚至一度把《山海經》中隻怪而不妖的鳥獸都刪掉過,所以當時隻想把書名稱作“神名辭典”。至於最後改為“神怪辭典”,那是出版方朋友所提的建議,我以為非常好,就采納瞭,但心中終覺得有些愧疚,想著以後如果有機會就把妖怪部分充實進來。
說瞭以上這些話,隻是表明我對中國妖怪沒什麼研究。實際上,即便我在辭典中把中國所有的妖怪收羅殆盡,也與“研究”相距甚遠,深入的理解更談不上。現在所以硬著頭皮要寫這個題目,實在是因為困惑已久,有些不吐不快,更有深望得到行傢指教的意思。
總有十年以上瞭吧,網上還有一些書中,一直流傳著一種說法:日本的妖怪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從中國傳過去的,有百分之二十是印度的,他們自己本土的妖怪隻有百分之十。對一個在1945年之前從來沒有為外族入侵或殖民,因而文化的獨立性非常突出的島國來說,這一論斷簡直不可思議。但此說有“權威”的支持,據說此話出自日本的妖怪學會會長水木茂。
日本的妖怪學會,恕我無知,還真沒聽說過,但水木茂先生的書我看過,而且對這位傑出的漫畫傢能介入妖怪領域也深表敬佩。據我所看到的水木茂編繪的《日本妖怪大全》,書中沒有前言、後記,當然也找不到那段話。可是如果把全書七百多種妖怪的圖與說看上一遍,我隻能得到一種結論,水木茂先生絕對會把“百分之七十”說當成違背常識的蠢話,因為他的七百多種妖怪中,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產自日本本土。那麼那句話是誰說的呢?盼知道的朋友明以告我。
當然,早在明治時期,日本就有學者為日本的一些妖怪到中國去挖根,雖然這與自古以來吸收、攀附中華文化的傳統有關,但善意的並不能就是正確的,所以日本民俗學創始人柳田國男便把“日本有的妖怪中國也有”當作不值一駁的謬論。到瞭二十世紀日本開始對華發動侵略戰爭,日本民俗學界中就相應出現瞭傲慢的惡意。
日本昔話中有《滴沰山》(Kachikachi yama),又名《咔嚓咔嚓山》,算是很有名的一篇。故事大致內容是:有一個老爺子和一個老婆婆。這一天老爺子正在山間旱地裡翻地,貍來瞭,它坐在休息石上戲弄老爺子,攪得老爺子無法幹活。天天如此。終於有一天,老爺子在休息石上抹瞭厚厚的粘鳥膠。貍貓不知道,就坐在上面戲弄起老爺子,結果被老爺子捉住,捆起來帶回瞭傢,讓老婆婆晚上煮貍肉湯。可是老爺子一走,貍就騙老婆婆松瞭綁,然後用舂米杵敲死瞭老婆婆,把老婆婆的皮剝下來披在身上,再把老婆婆燉瞭湯。老爺子回來,貍又裝成老婆婆,騙老爺子把湯喝掉。等老爺子知道上瞭當,貍就一溜煙跑掉瞭。後來,兔子見老爺子悲傷地哭著,就幫助老爺子報仇,施計把貍又用火燒又從山上摔,然後給貍的傷口上毒藥,最後才把貍淹死,讓村裡人把它煮瞭湯。
這種故事中國從來沒有過,可是就在二戰期間,一個名叫佐藤隆三的日本民俗學者,在他新著的《貍考》中公然說:《滴沰山》裡貍與兔的行為太殘酷,不是日本民族所固有,必定是從中國傳過去的!對此,當時周作人在《日本管窺》一文中挖苦道:“日本在他的西鄰有個支那是他的大大方便的事,在本國文化裡發見一點不愜意的分子都可以推給支那。”
所以由我看來,把日本百分之七十妖怪的老窩都栽給中國,既違背事實,對中國也不是什麼值得喜慶和自豪的光彩事。
下面我想用最簡單的辦法來證明“百分之七十”說的荒唐無稽,那就是把日本妖怪中一些以中國神怪為名的挑出來,然後把這些中國神怪與日本的妖怪兩相比照,其間有沒有“血緣”,自是立見分曉。
鳥山石燕的《百鬼夜行》四種共二百圖。其中《圖畫百鬼夜行》五十圖中有天狗、窮奇、姑獲鳥、飛頭蠻四種是中國妖怪之名。《今昔畫圖續百鬼》五十圖中,與中國有關的是魃、水虎、山精、陰摩羅鬼、魍魎五種,另有玉藻前,圖中文字涉及到九尾妖狐所變的妲己,合為六種。《今昔百鬼拾遺》五十圖中有蜃氣樓、燭陰、人魚、彭侯、返魂香、方相氏、白澤七圖取材於中國古籍。《百器徒然袋》五十圖中,據圖中文字,“鬼之皮衣”采自《酉陽雜俎》,“鳴釜”采自《白澤辟怪圖》,雖然中國古代從來沒有叫這名稱的妖怪,我們也算在內,一共是十九種,在二百圖中所占不足百分之十。
再看收聚日本妖怪最多的水木茂的《妖怪大全》,其中除掉與《百鬼夜行》重復的之外,尚有應聲蟲、窮神、人面瘡、獏、牡丹燈籠、玃共六種(此外還有山臊一種,不過是鳥山的“山精”換瞭個名字,而魃鬼一種則是魃的重出),加上與《百鬼夜行》重復的十四種,總二十種,占全部妖怪總數七百六十四種的近百分之三。(另《百鬼夜行》中有方相氏為《妖怪大全》入神部,窮奇、燭陰、彭侯、白澤、鬼之皮衣、鳴釜六種未收,也就是水木茂不認為是日本妖怪。)
此外我能看到的妖怪清單,還有柳田國男《妖怪談義》後面所附的一個《妖怪名匯》,共列日本最有影響的妖怪約八十種,其中沒有一個與中國相關。
以上與中國有牽連的“妖怪”實有二十五種。讓我們看看這二十五種“中國妖怪”傳到日本後,究竟在日本的“妖怪界”中惹起瞭什麼動靜。
天狗
天狗
先看中國的天狗。記得兒時老師普及月食(月蝕)的科學知識,說古人不明白月食之理,說是天狗吃月亮,於是眾人都從傢中取出面盆之類,跑到街上敲盆吶喊,為的是把天狗驚走,救出月亮。“天狗吃月亮”這句話我沒從老人那裡聽到過,如果不是老師講我還真不知道,現在想起,古人也未必那麼愚昧吧。我們一群小孩子也曾在日食時把傢中的破臉盆拿出去大敲大喊,但隻是為瞭好玩,並不相信能把那不知何物的天狗嚇跑。估計古人做這事的動機也和我們差不太多。另外還有一種天狗,是從傢鄉的年畫上看到的,好像是送子張仙吧,手持一弓,向天仰射,而天上就有一隻黑瘦的狗在奔跑,據說那也是天狗,射它是為瞭保護小孩子的。我於是有瞭種模糊的意識,天狗是吃小孩子的。
這兩種天狗在古書中倒是都能找到一些有牽扯的材料。比如《協紀辨方書》卷四引《樞要歷》道:“天狗者,月中兇神也。”算是把天狗與月亮聯系起來,但天狗既然是月中兇神,那麼它如果把月亮吞到肚子裡,將置自己於何處?
明人謝肇淛在《五雜俎》卷一中引民間俗信雲:“天狗所止,輒夜食人傢小兒。”所以婦女、嬰兒多忌之。看來楊柳青年畫中的張仙射天狗應該是由來已久瞭。另外當時福建一帶的新媳婦,忌諱在夜間,特別是星夜出外行走,道:“恐犯天狗星,則損子嗣。”天狗星在天上掛著,一個年輕媳婦和它隔著十萬八千裡,怎麼就會惹著它瞭?而且此種禁忌不僅見於少婦,就是未嫁的閨女也同樣適用。戴星而行就會生不出孩子,或是難產,或是怪胎,可能隻是為瞭讓青年女子夜間不要出門,做出有傷風化的事來吧。我想這一俗信要比天狗吃小孩的傳說來源更早,也許還是後者的源頭呢。
但由此我們知道,天狗其實是天上的一顆星,兇煞之星。《史記·天官書》中說:天狗,其狀如大流星,當它劃過天空時,能聽到聲音,及至它落到地上,其形如狗。如狗當然不是狗,隻是那隕石似狗而已,這就是叫它天狗的原因。天狗星墜地之處,望之如火光炎炎中天,落地時能砸出一個有數頃田之大的圓坑。很明顯,這天狗星就是一個很大的隕石,能砸出那麼大坑的隕石多少年也見不到一個,所以人們就賦予它災異的預兆性質。如果此星下墜時,前方尖銳而色黃,那麼所在千裡之內,將有破軍殺將之禍。打仗必須至少要兩方,總有一勝一敗,這天狗星預言的隻是敗的那方,其靈驗自不待言。《宋書·文五王傳》中說:“天狗所墜,下有伏屍流血。”意思也大致相同。所以如果要破此兇兆,在交戰雙方都不能保證必勝的情況下,最好雙方停火收兵。
天狗為兵傢所忌,是見於兵書的。《武經總要·後集》卷十八有雲:“軍上有黑氣如牛形,或如馬形,從氣霧中下,漸漸入軍,名曰天狗下食血,主軍散敗。”但這裡的天狗不作為流星現形。如果一個大隕石落到兵營中,這一方用不著打仗就砸死一半瞭。這種事自人類有戰爭以來好像還沒遇到過。所以這時的天狗顯形為黑氣,而這黑氣又不是常人所能見到。古代大軍出征,總是有望氣的術士隨軍,而且一些名將本人就有望氣的神通。他們的神通無須上昆侖山找元始天尊去上課,而是從《孫子兵法》中學來。雙方對陣,知己知彼,除瞭瞭解雙方軍隊的實力,對方主將的賢愚,還有天時地利等各種因素。名將能正確地分析戰爭的走向,一看打不過,說服眾人又費口舌,最便捷的辦法就是朝天一望,說有黑氣如牛或馬。反正別人又沒望氣的本事,便一致無條件服從瞭。
天狗星不僅隻關註兩軍對壘的戰爭,對民生更是極惡的兆頭。一是預兆戰亂。北宋句延慶《錦裡耆舊傳》卷二記載五代前蜀永平二年一事,此年五月二十三日半夜,天上忽震一聲,有電光飛數丈,或明或潛滅。人們都說是天狗墜地,主占其下將殺萬人。結果這年七月,後蜀太子元膺作亂,為樞密使擊敗俘殺,此役殺死兵民一眾上萬人。明人郎瑛《七修類稿》卷四記元至正六年,天狗星墜地,始於楚,終於吳,遍及於齊、趙諸地,但不及於兩廣,當血食人間五千日也。當時雲南玉案山忽生小赤犬無數,群吠於野。占者曰:“此天狗墜地,有大軍覆境。”從此兵亂不止,人民死傷無數。劉伯溫有詩“觀音渡口天狗落,北關門外塵沙惡。健兒披發走如風,女哭男啼撼城郭。……長風夜吹血腥入,吳山浙河慘蕭瑟”,也是把天狗星墮當成戰亂的預兆。
二是預兆天災。明·王兆雲《白醉瑣言》卷上“天狗兆災”條說:萬歷十六年九月中旬,天初明時,西南方向忽見有紅白氣湧起,形狀一會兒如龍,一會兒如狗,其長竟天,其光下掃大地,及至掃照人臉,人皆驚倒。作者說,他查瞭《史記·天官書》,認為是“天狗星見,掃民間也”。次年果然赤旱數千裡,民至采榆皮買麻餅充食,餓死者不知幾千萬人。又繼之以大疫,死者無算,至有滅門者。
清人東軒主人《述異記》卷中所說的天狗又有所不同:康熙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黎明時分,錢塘西北鄉有孫姓者,傢方養蠶,門尚未啟。鄰人采桑經過其傢,見孫傢屋脊上有一物,似狗而人立,頭銳喙長,上半身赤色,腰以下青如靛,其尾如掃帚,長有數尺。鄰居驚呼孫某,想告以所見。孫某剛打開門,那物已經騰上雲霄,發聲如霹靂,委蛇屈曲,向西南而去,尾上火光迸裂,如彗之掃天,移時乃息,數十裡內皆聞其聲,亦有仰見其光者。人們認此天象為天狗墮地。此事發生後過瞭一年,在康熙十三年就發生瞭三藩之亂,兵連三年,自雲南至福建,人民死傷無數。
因為天狗是災星,所以人們動不動就把人間的災禍歸咎於天狗墮地,可是他們所舉的例子頗為牽強,已經與《史記·天官書》說的越差越遠瞭。
除瞭天狗星之外,《山海經》中也有一種天狗,《西山經》中說陰山有獸,其狀如貍,不管這貍是貍貓之貍還是狐貍之貍,總之是個小動物。它頭上的毛是白的,人們稱之為天狗。其功能是“可以禦兇”,也就是和我們現在的狗差不多,對闖門來犯者撲上去咬,算不上怪物的。《秦氏三秦記》中提到大名鼎鼎的白鹿原,那裡有一地名叫狗枷堡,傳說秦襄公時有天狗來此,隻要有賊來到,天狗便叫瞭起來,堡中人聞聲而起,賴以平安。說瞭半天,還是一隻普通的護院狗而已。
很巧的是,日本的妖怪中也有天狗,而且是影響最大的妖怪之一。有人覺得日本天狗就是從中國傳過去的。但我覺得二者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。大傢所熟知的水木茂對天狗介紹說:
從前,中國地區將流星稱作“天狐”,這是關於天狗的最早記載。據天狗研究專傢說,天狗為日本所獨有,國外是沒有的。從東北到九州,天狗都有分佈。可以這樣說,那些被修驗者奉為靈山的山上,都祭祀著天狗。根據江戶中期成書的《天狗經》記載,全日本共有四十八種十二萬五千五百多個天狗。天狗在人們的印象中,一般都是紅臉、高鼻梁。但從前的人們卻認為,天狗的模樣與老鷹十分相似,會各種幻術,還能附到人身上,會與修行佛法的人作對。
水木茂先生說得簡單而準確,但要除掉這一句:“中國地區將流星稱作‘天狐’,這是關於天狗的最早記載。”我覺得日本從來沒有把流星稱作過“天狗”,水木茂這裡說的“中國地區”不是日本本島的“中國”,而是我們的華夏中國。如果他原文說的就是日本的“中國地區”,那就是他對古代的文獻理解錯瞭。大傢不妨費心把剩下的文字與中國的天狗做一比較,看能不能在它們之間找到一絲共同之處。